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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遇梦
东方未明做了一个梦。
他站在天都峰上，耳边风声呼啸穿过。
身上穿的还是一身剪袖蓝衫，虚握手指，感受着体内熟悉的内息流动，东方未明愣了愣，指尖下意识凝出一点寒光，漫天剑气骤然出现，森然如霜，撕裂一切障碍。
东方未明抬头看去，天龙教众、武林正道、被控制的武林门派乱战成一团。地上伏尸十步，流血数里。姬无双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，一身红衣烈烈如火；紧那罗、乾达婆指下弦音奏动，赫然夹杂了金戈之音。樊未离一人横戈独立，疯癫了一般攻击着任天翔，招招致命招招不留情；任天翔面对旧人七分守三分攻，极尽闪避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天都峰的空气里掺杂着血味，刺激得乱战众人狂性大发，杀红了眼。他们放弃了思考，至于为什么而战，手里又染了谁的血，这些都不重要了。
东方未明站在那里，没有加入战局，仿佛所有人都将他遗忘。他看着曹萼华倒下曹岱暴走，看着任天翔横死樊未离狂化，他看着秦红殇红衣翻扬，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。
有什么东西，被遗失了。
正想着，东方未明身体一震，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，一截剑尖染血透胸穿过。血液流在剑上，清晰地勾出剑上铭文，那是他极为熟悉的……
东方未明唇角抿出一道弧线，他单手扳住剑身，无视锋利的剑锋划破手掌，硬是运起内劲生生把剑身折断！
转身点足退开数步，血液涌上喉头，被他强行咽下。东方未明看着那人，少年一身红衣如火似血，白色的额带在风中飞扬，手里一柄沾着残血的断剑。东方未明瞳孔一缩，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“噗……哈哈哈……”
一时间，天光掩去，天外云霞翻涌瞬间聚成凝血的红，乱战的杂音消逝远去，打斗的人们定住动作，逐渐消失。
天地间，只剩下他与傅剑寒。
“……咳咳。”
胸口气息凝滞，东方未明笑着笑着，俯身掩唇咳了起来。刺目的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，东方未明扬目，斜斜扫了傅剑寒一眼。
傅剑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，额发遮住眼掩去了表情，手里紧紧攥着昔日东方未明替他打造的剑。有什么声音回荡在耳边，东方未明眨眼，晃了晃头。
“剑寒兄用的是霸王剑法，那这柄剑也该有个配得上的名字才是。”
“哦？傅某对这方面并不在行，此剑既是出自未明兄之手，就由未明兄来赐名吧。”
“楚霸王项羽得乌骓宝马，动如疾风，战无不胜。那么这柄剑，就叫‘乌风’好了。”
而乌风已断，剑身因染了铸剑人的血颤鸣不止，傅剑寒缓缓抬头看他，眼中是一片化不开的血色。东方未明看着傅剑寒勾出酒壶，仰头痛饮。杜康酒的酒浆带着一股独特的酒香，酒液浇上断剑，乌风一荡，霎时剑影水光一片朦胧。
我叹楚霸王，挥剑别红裳。
“霸王别姬”当胸斩落，东方未明一口血喷出，足下脚步一顿，踉跄后退，却是脚下一空，径直坠了下去。
千尺高峰，百丈悬崖，东方未明一坠而下。
百丈高的山峰从眼前一晃而过，傅剑寒一身红衣在他眼中凝成一个点，失重的感觉让他不知所措，耳边呼啸的风声向上疾掠……
东方未明猛地睁开双眼。
眼前是木屋的天花板，屋内还有未散的清苦药香。东方未明恍惚片刻，坐起身，带动胸前伤口“嘶……”的倒吸一口凉气。
痛觉刺激了他的神经，东方未明反而清醒了。他环顾四周，触目之处，陌生的场景陌生的物件陌生的摆设，却又让他倍感熟悉。
遥看人间不知处，青山幽谷桃源中。
这里是，逍遥谷。
木门“吱呀”一响，谷月轩推门进来，看见东方未明坐起，先是一惊，随即绽开温和的笑容：“东方兄，你醒了。”
东方未明定了定神，嘴唇一抿，故作惊讶道：“谷大哥？”他环顾四周，迟疑地问道，“是谷大哥救了小弟来此吗，这里是？”
谷月轩垂眼一笑，摇了摇头道：“确切地说，谷某托了一位少侠的福，才能将东方兄带回逍遥谷救治。说来，东方兄也算欠那位少侠一份情。”
东方未明一愣，眼珠微转。他脑中大约有一个概念知道是谁，可是那个名字笼在雾中，一时间倒是猜不出来。东方未明蹙着眉，小心翼翼地问道：“……那位少侠是？”
谷月轩回道：“那位少侠无门无派，是个江湖游侠……”
听见谷月轩这样开口，东方未明眉尾一跳，脑中一个名字已经成型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谷月轩的嘴唇，辨识着谷月轩的唇形。
谷月轩淡色的唇形一张一合，逐渐组成了那个名字。“傅剑寒”三字一出，东方未明脑子里“轰”得炸开，适才梦中面对红衣少年时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。
似悲，似愤。
东方未明面上一片古井无波的平淡，眼睫都没动一下，就像他第一次听见傅剑寒的名字一般。他对谷月轩露出一个笑容，内伤未愈显得脸色有些苍白，那笑却明媚如窗外灿阳。“谷大哥，不知这位傅少侠是否还留在谷内，好让小弟一诉感激之情。”
谷月轩摇摇头，道：“那位少侠在知道东方兄的毒解了后就离开了，东方兄如果要寻他，可向杜康村去。”
已经走了？
东方未明垂眼，稍长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淡淡阴影。还未等他多想，门口又有了动静，东方未明眼皮一跳，看着一个年迈的道人推门而入：“轩儿，那少年醒了？”
那道人白发垂耳，面目慈和，一双眼眸不似寻常老人的浑浊，精光内敛，隐隐生有红尘看破的从容。
道化玄通，一应万空。
东方未明手指蓦地攥紧，随即松开。他注视无瑕子，敛着眉目，掩去了面上显现的一丝不自然。
“师父。”谷月轩唤了声，转身向东方未明介绍：“东方兄，这位是家师，逍遥谷的主人，无瑕子。”
东方未明赶紧翻身下床，他身受玄冥子毒掌，毒性虽去，内伤却也不轻，身软无力，还未拜倒就被无瑕子托住起身。
“少年人，你体内的毒已经退得差不多了，只是这内伤还需调养几日。这段时日，就住在我逍遥谷吧。”
无瑕子看着眼前的蓝衣少年，想到这孩子间接救了谷月轩一命，又被无端卷入逍遥谷内部风波，目光又柔和了几分。
东方未明怔了怔，脸上露出一丝迟疑。无瑕子见状，抚了抚胡须道：“少年人，你可是怕家里人担心？你的家在哪里，我让轩儿支会一声便好。”
“……”
东方未明一抿唇，无瑕子话语中的善意他听得出，可越是这样，他心里就越有一根无名刺扎着，愣是难受。东方未明歉然一笑，眉宇间笼上一层忧愁，手下意识地探入怀里，摸到那半枚玉镯。上好的玉质不被体温所暖，温凉的触感一直凉到心里，东方未明紧紧攥住，迟疑着开了口。
“……不，我……没有家。”
一语说出，他鼻头一酸眼眶一红，硬生生忍着没有哭出来。
在这个世界里，东方曦夫妇仍是……那样的命运。而他，依然是一个人，无家可归，无家可回。
“我的双亲……已经不在人世，晚辈早已无家可回。”
东方未明惨然一笑，眸子深处一片静然。他这幅姿态，反而让无瑕子怜意大起，他抚着胡须，沉默了半晌。谷月轩侧头看向无瑕子，眉间一拧，轻轻唤道：“师父……”
无瑕子呵呵一笑，心里已经做了决定。他笑呵呵地看着东方未明，道：“少年人，你想不想拜入我门下，做轩儿的师弟。”
东方未明身体一颤，猛地抬头，素来平静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震惊。“您……怎么……？”
无瑕子满脸微笑，这个慈和的老人看着他，目光里满是柔和。
“你救了轩儿，又被扯入本门事务，遭了无妄之灾。老天又安排轩儿带你进谷，也算是与本门有缘。我门下只有两个弟子，再多一人，也是无妨，端看少年人你愿不愿意了。”
“我……”
说东方未明不惊讶，那是假的。上辈子拜入逍遥谷，是他主动求的无瑕子，半说半求，又亏着谷月轩在一旁替他说话，才能拜入逍遥谷门下。
可是现在，这算是什么情况……
上辈子叱咤风云生杀无度的东方皇帝，再生以来，第一次迷茫了。
无瑕子只是抚着长须看着他，倒也不催。东方未明一抿唇，俯身拜倒，声音因伤有些虚弱，却是异常清朗：“请前辈收我为徒。”
无瑕子温和地笑了笑，手一挥指示谷月轩道：“轩儿，去准备入门仪式。”谷月轩应声离开，东方未明定定看了一会，突然觉得窗外阳光有些刺眼。
不然为什么，他会有种流泪的冲动。
拜师仪式挑了个吉时，东方未明脸色虽然苍白，却显得特别精神。他毕恭毕敬地给祖师爷上香后，对着无瑕子拜了下去。
三叩首，敬师茶。
做完这些，东方未明正式拜入逍遥谷。无瑕子在给东方未明介绍了老胡后，摸了摸胡须道：“你还有一个二师兄，他现在出门在外，只怕要到晚些时候才能回来。”
他看了看东方未明的脸色，有些不放心地遣他回去休息了。
是以，当荆棘回谷后发现谷月轩灭了陕北十三雁，自己还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小师弟，简直脸色黑得像锅底一般。只是看着东方未明谦和有礼的笑容，苍白无力的脸色，荆棘“啐”了一口，脚步刚起就转过身来，恶狠狠地对着东方未明道：“还不赶紧去养伤，等养好了之后再操练你。”
有些愕然的看着荆棘远走的身影，少年有些张扬的红发轻轻扬起，东方未明看了一会，突然笑了起来。
那笑容如春风破冰，使得他整个人露出少见的温和神色。
天边，云霞如汇，暖红了半边天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