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一相逢
杭州，怡春院。
东方未明半倚栏杆，右手纸扇有一下每一下地敲打着掌心，颇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下莺歌燕舞的丽人。
他在二楼角落里站着，并不起眼。
一绯衫黄裙的女子缓缓走近，那女子眉眼生的极俊，两支金钗绾住长发，眼波流转间自带一番媚意。她给东方未明行了个万福，手中团扇掩唇，轻笑道：“小公子原来在这，可让奴家好找了一番。”
“三娘。”东方未明对她点点头，眼前这女子名叫苏三，是江南第一名妓香儿的贴身侍女。“香姨可有什么交代下来？”
苏三轻笑着摇摇头，看东方未明的眼神带着些许的宠溺：“香儿姑娘那边倒没什么事，只是交代小公子自己小心，毕竟……那人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。”东方未明眼神微微闪烁，点了点头。
两人正说着，突然楼下传来些许争论的声音。东方未明目光往下一瞥，扶栏看着一个蓝白衣衫的少年正在和老鸨说话。那少年生的眉清目秀，也是一双自带风流的桃花目，半长的发在右肩系住，腰间系了把刀。
却是个熟人。
“啊呀，是陆少镖头呢，听说前些日子陆总镖头就让他接管了镖局大小事宜。也真是舍得，他不过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呢。”
苏三调笑了一声，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看了眼东方未明，对着少年似笑非笑的神色敛笑一拜道：“公子勿怪，是苏三失言了。”
东方未明眯了眯眼，轻笑了声：“无妨，三娘也是无心之过。至于这陆少爷嘛……我来处理吧。”
苏三含笑退开，但见东方未明轻笑一声：“欸，这不是少临兄么，今日找我有什么事？”
他轻衣缓带，纸扇微摇，衬着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愈发风流。他就这么一步一步从二楼走下来，便已吸引了无数女子的目光，或娇羞连连或大胆热情。
陆少临见着东方未明，先是一愣，随即笑开：“东方兄原来在这里，可是叫少临好一顿找，莫不是昨夜里与哪个美娇娘春宵一刻……”
他本就眉目生的俊秀，此刻一笑开，更是惹得无数姑娘眉目含春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。
“少临兄说笑了。”东方未明眉眼弯弯，纸扇一打一收轻轻敲着掌心：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，不如换个地方？”
陆少临笑着应承了下来。
两人这么一离开，怡春院内无数姑娘收回眼光，或捂着胸口或抬手掩着泛红的脸颊。
“小公子和陆公子都是……简直太好看了。”
“是啊，奴家这么见惯了潇洒公子哥的人也禁不住脸红呢。”
无视这些莺莺燕燕的娇羞言语，陆少临与东方未明二人走去了酒楼。虽说两个人都是十五岁的少年，身子骨都没完全长成，但也算是武林人士，喝酒这种事自是没什么顾忌，只要不做出什么酒后砸人店面的事便不会太计较。
陆少临点了坛女儿红，东方未明点了坛竹叶青，两人各喝各的自斟自酌，倒也颇为畅快。
“对了，还未恭喜少临兄接管金风镖局事务，从今日起，是要称一声少镖头了。”东方未明斟了杯酒，手里把玩着杯盏，有些调侃地笑道。他杯中酒液微晃，却精准地与杯沿保持着半厘之差。陆少临灌下杯酒，长舒了口气，似是把这段日子里的愁苦情绪都发泄出去了。
东方未明轻笑，抿了口酒，手肘半撑在桌上调笑道：“看来也不是诸事顺利啊，少临兄说不得……压力还是挺大的？”
他不说还好，这一说就像点了火药的引线，陆少临一把抓住他手大倒苦水，倒把东方未明听得一愣一愣。
“东方兄你是不知道，那些老狐狸啊一个个精的，看着笑眯眯的慈祥和蔼，私底下指不定怎么对付你。我本以为只要走镖时对付劫道的，或者和他洛阳长虹镖局一拼高下！却没料到自家镖局里还有这么些歪歪拐拐。”
陆少临摇头苦笑，金风镖局不似长虹镖局在洛阳，占据了交通要地，却也有水运上的便利。只是金风镖局里，他父亲陆守英常年在外，在陆少临接手前多是由赵达雄等资深镖师分管。陆少临年纪太轻，虽有陆守英长年威信震着，可少不得有那么一两人不服他管。
陆少临虽自幼在镖局里耳濡目染，可眼睛看与实际做终究还是不同。他本身性子随意不羁，讨厌责任，此番下来难免被人看轻。
他并非没有手段，只是一来年纪太轻，二来镖局里大多是他长辈，但凡处理不好便会让人心寒，数日里来真是操碎了心。
“人嘛，为的不就是一个利字。”东方未明嗤笑一声，施施然抿了口酒道：“心里不平衡是正常的，他们几个七尺男儿平日里为镖局抛头颅洒热血，到头来却要被你这小辈压一头，却也不是不能理解。”
“某有一计，可助少临兄缓此僵局。”
“哦？”陆少临眼睛一亮：“东方兄有什么办法。”
东方未明含笑放下酒杯，白皙手指沾了酒水在木桌上倒写了几个字。陆少临眸光一动，问道：“不知这‘无中生有、以退为进’……何解？”
东方未明抿唇一笑，眸光流转不经意露出一种淡淡的傲气：“少临兄的手段不是没有，这点在下很清楚，恩威并施驭下之术无须在下再说。而我要少临兄做的，便是主动向对方暴露自己的弱点。”
“主动暴露自己的弱点。”
陆少临似有所觉，深深地看了东方未明一眼。蓝衫束发的少年一笑，道：“当然，这‘弱点’……并不是真的，而是要让他们以为，是真的。”
“东方兄的意思是……”陆少临不是笨人，被东方未明这么一说更是明白了八成。他玩味笑着点了点桌上水字，道：“这便是‘无中生有’罢。”
化无为有，以虚为实，不外如是。
“是。”东方未明敛眸一笑：“主动暴露弱点，便是一种示好行为，他们既然抓住便知道你在他们的掌握里，不管做出什么都翻不了天。”
“而对少临兄来说，自是可以放手去做。看似你的弱点掌握在别人手里，可实际呢？”
东方未明重新拿起酒杯，悬腕轻轻晃着。陆少临唇角半扬不扬，似笑非笑，自语道：“实际上，敌明我暗，以退为进。好好好，东方兄所思实在是妙，少临且敬一杯！”
陆少临说罢一杯饮尽，东方未明笑笑，貌似不经意地问起：“对了，少临兄在江湖走动的比我多，那么是否知道……傅剑寒此人？”
“傅剑寒？自是知道。怎的，东方兄对他感兴趣？”
陆少临难掩好奇地看着东方未明，他和东方未明相识已久，却是第一次听见对方主动向他打听什么人。
“……嗯，前日里遇上了，有些好奇。”东方未明轻描淡写地回道，“听说他是剑圣传人？”
“没错，傅剑寒是剑圣的独子。剑圣素来与铸剑山庄交好，他的事我倒也知道点。”陆少临整理了下思绪，慢慢道来：“大约十六、七年前吧，剑圣在西漠与其平生罕敌交手，虽胜却是场惨战，甚至于妻儿流落不知何处，直到过了十年，他才从不知何处找到一个男孩，对外宣称这是他独子，便是傅剑寒。”
东方未明此前并未听闻这段秘辛，皱了皱眉：“那剑圣的妻子呢？”
陆少临皱眉想了想，摇头道：“并未听说过剑圣的妻子是谁，只怕早就……”
早就如何，他没明说，东方未明却也猜到了。东方未明低头饮酒，眼中光芒不定。
且不说这件事到底几成是真几成是假，单就他与傅剑寒短短相处的几个时辰看来，那红衣少年并不喜欢自己“剑圣传人”的名头，甚至隐隐表现出一种……和剑圣不亲的感觉。
东方未明敛了眼睫，藏住眼底一丝算计的光芒。陆少临那边喝完了酒，已是起身准备要走。
“少临还有些事，就不陪了。掌柜的，给我和这位公子结账。”
而日后，金风镖局少镖头陆少临喜好女色，流连勾栏的消息便传了开。
道别了陆少临，东方未明一个人坐在那边自饮自酌。他喝酒很慢，往往会先拿着一杯酒在手里磨转半天，盯着略略起伏的酒液不知在想什么。
只是酒总有限量，喝得再慢也有喝完的时候。离开了酒馆，东方未明一人信步走在杭州街巷上。这时还是三月天，天风微凉，西湖边烟柳迷蒙，多了分欲诉还休的神秘美感。
东方未明慢慢走着，不经意间上了断桥。远远看去，天水一色，烟柳点波，日头笼在叠云里，虽没有湖中曜日，却更添三分缱绻缠绵。
东方未明扶着桥栏，掌心摩挲着石料冰凉的触感，好看的桃花眼一眯，却是轻轻唱道：“水接天隅，涵太极，未成图。玉鉴映冰壶，弥漫莫测也没平芜，遥山平断雾收初。不堪目极心孤，忘机鸥相呼。何堪小隐，寻个渔夫，丝纶结伴乐应殊。时世疑狐，那烟月模糊，唤醒陶朱，添来一个那酒伴诗徒。”（《浙音释字琴谱》潇湘水云，第四段：水接天隅）
这段《潇湘水云》唱来，映着西湖上碧波荡漾、烟雾缭绕，登时吸引来不少人的目光。东方未明还未转身，便听见一个略微耳熟的声音惊喜地叫道：
“噫，是你？”
蓝衣长衫的少年轻轻侧目，那红衣短衫、眉目俊朗的少年便入了眼来。
金风玉露一相逢，便胜却、人间无数。